把英语作为文化载体来考虑,不仅仅是思维的外衣、交际的工具,更不仅仅是在考试中区别except与except for,而是在文化层面上如何提高素养的问题。
在学好英语的同时,一定要把汉语作为维系民族精魂的纽带。
我还希望中文系也能培养出一小撮精英来。
我希望各位把英语作为文化的载体来学习。因为世界是多极化的,所以有人认为语言也是多极化的。英语在20世纪是强势语言,有人说在21世纪,英语要没落,会群雄并立,战国时代将要到来,我不太相信。有人引用拉丁语分裂成各种民族语言的历史,因此说英语也会如此,我认为不会。现在英语已经分成很多品类,过去We used to speak of one English.Today we speak of many Englishes.这里,英语变复数了,有澳洲英语,中国英语等等,但英语万变不离其宗,主要是词汇上有很大不一样,像中国英语中也有一些有趣的部分,被吸纳到英式英语。举个例子,long time no see,本来是洋泾浜英语,现在英美人都说,但这是极少的。所以,再变,也主要变词汇方面,很难说会发生在语法领域。还是老话,万变不离其宗,文法不变,所以我不相信英语会变出语法有根本差异的品类。
从现状来看,用英语的绝对人数达11亿,仅次于汉语,运用范围、广度则大于汉语很多。评教授时会问,你有没有在《Science》(美)或在《Nature》(英)上发表过文章。那样的学术杂志75%都用英语,所以你无法回避事实,你得承认它是强势,事实就放在眼前,这么多人使用,又有这么多用处,像国际政治、国际关系领域、科技领域、计算机、航空指令等等。另外英语有它的丰富性,从理论上可用词汇40万字多,而法语、德语,20万字左右。英语中同义字多,林语堂说过,英国人最会骂人了,英国人骂“说谎”,他统计过有125种讲法“you flirt with truth”(你玩弄真理),“you are guilty of terminological inexactitude”(你用语不确),不是因为我教英语,所以对英语情有独钟,英语就是如此。
英语教育,不准确地说,分为庙堂英语,我属庙堂教法;还有江湖英语,就是外面培训教法。21世纪是个很个性的时代,今后学语言,你要怎么学英语,完全是你个人的决定,很可能你会挑短训班,会挑新东方,疯狂英语,DIY,复读机,网络学院,远程教育。江湖英语教的是,就是我只知其然,而不知其所以然。某种意义上讲,这种想法也不错,语言的本身是交际,你能做到这一点就可以了,不是说要建研究型大学吗?我的体会就是要培养这“一小撮”知其然亦知其所以然的精英。比如说复旦大学外文系每年要招48个学生,只要有个位数,2名或3名,对语言、文学感兴趣,出来以后不那么功利,比较形而上,喜欢学问本身。你为什么学英语?Well,I like English simply for English's own sake.我希望将来还能培养这样一小撮人。我的理解办研究型大学,实际上就是精英教育。
作为文化载体来说,英语很有学头,我举几个有趣的例子。要学好英语:第一,从技术层面要提高素养,从语言本身,要不断与母语对比,因为母语的影响根深蒂固,许多学生都不会用过去式,头三句还对,第四句就会出错,没有过去式的意识。就技术层面上的对比,英语强调形合(hypotaxis),汉语强调意合(parataxis),这是已故的王力先生所译。我最近改了一份重要的翻译,头两句是“新世纪赋予我们美好的期待和希望,新世纪激励我们付出更多才智去建设人类更美好的家园”,这是上海市申办世博会的头两句,气派很大吧,如果照翻的话,The new century has raised high hopes in our hearts.The new century has in spired us to devote more talent and wisdom to the building of abetter homeland for mankind.但我觉得这不像英语,这么接近的地方两次用century,它是强调形合的,而不是意合的,所以我把这改成The new century has raised high hopes in our hearts,inspiring us to devote more talent and wisdom to the building of a better home,不用homeland,因为这个词比较罕用,美国不是新设一个本土防卫司令部吗,才用上它。for humankind,不用mankind,因为女权主义者不喜闻,把两句并成一句。还可以从思维习惯上进行对比。比如说,中国人的思维习惯是从大到小,比如问你是何方人士,我就说我是浙江余姚人,先大后小。写信的时候,先是中华人民共和国,再是由大到小,邯郸路,复旦大学。英语的习惯是由小到大的,与汉语有所不同。其次,中文习惯是今天晚上7点半,法国队对塞内加尔队,先给你的是一个已知的时间,而英文习惯往往相反,凸显重要的:A soccer match between these two countries will take place at7:30 tonight.我们是从抽象的到具体的,他们是从具体的到抽象的,这是从思维层面上讲。
文化层面上的差异,主要讲三个例子。1965年,美国记者埃德加·斯诺,毛主席的老朋友,他问毛主席很多问题,毛就说“我现在是和尚打伞,无发无天”,翻译说,I'm a solitary monk walking in the rain with a tattered umbrella.撑了顶破伞,在雨里,踽踽独行,结果西方就得到一个印象:毛主席正处于黄昏心态了,其实毛主席那时一点不黄昏,正确地说,他正准备发动文革,1965年嘛,他是最富于战斗力的时候。应该怎么翻?monk第一是无发的,The Buddhist monk is hairless and hairlessness in pronunciation is similar to lawlessness.第一个是“头发”的“发”,第二个是“法律”的“法”。第二是无天,because the umbrella separates my head from the sky,sky这里是指authority,就是我既不服从法律,也不服从任何一个权威。但这位翻译完全翻错了,这就体现文化差异的问题。这是1965年的事情。
70年代初,尼克松来了,他想讨好毛主席,便想在演讲中引用毛主席诗词,找了许久,就找到“一万年太久,只争朝夕”,希望中美关系也如此,加快我们的步伐,中美友好起来,他是这样讲的:Let's seize the day.seize,“抓住”;day,“日子”,孰不知,seize the day,这不是好翻译,这是从拉丁语一个phrase:carpe diem逐字译成英语,实意是,今朝有酒今朝醉。所以许多享乐主义的老祖宗都讲这话,seize the day,成了文学艺术的母题之一。尼克松可能知道中国人这样翻译,所以他也那么说,但懂文学的人听了,就会觉得可笑。还有一个例子,布什在对恐怖主义发表言论时,说“you may run,but you can never hide”,我的一个在外交部的学生译成“你跑得了和尚,跑不了庙”,她十分得意,我说,你翻得不好,和尚、庙都是中国文化固有的东西,给中国人听着觉得挺好,但跟美国文化相差太大,这不是一个好翻译应采取的态度。换了我,就译成“你们可以逃亡,但躲是躲不掉的。”这是两种文化,语言转化之前应考虑这一点。
若干年以前有位首长对上海人有个评价,那时上海人不太争气,他说,上海人精明而不聪明。然后他自己翻译了:People of Shanghai are clever but not wise.我说你翻得很好,但我讲个更好的:People of Shanghai are penny wise but pound-foolish.就是说,上海人对分币的计算斤斤计较,而在大利益上就比较迟钝,这样的翻译就把文化内涵立刻传达到对方,要比clever,wise理解起来更到位。因为人家知道clever,wise都是褒义词,不那么注意它们在程度上的区别。Clever,也不坏,wise更好一点。事实上,精明含贬义,整句话的意思就是小处太计较,大处太糊涂。
把英语作为文化载体来考虑,不仅仅是思维的外衣、交际的工具,更不仅仅是在考试中区别except与exceptfor,而是在文化层面上如何提高素养的问题。
在学好英语的同时,一定要把汉语作为维系民族精魂的纽带。“精魂”,本来是“精神”,我这样一改,觉得很满意,因为汉语是我们的魂,我们的魂已经失落得太久了。阿尔丰斯·都德,是个法国作家,写过短篇小说《最后一课》,我想大多数人学过。普鲁士人来了,所有阿尔萨斯、洛林的法语学校都要改学德语,他要上最后一课,还在黑板上写上了“法兰西万岁”,他认为本国民族的语言是维持民族魂的纽带。只要法语还在,法国就不会灭亡。当然现在没有外敌入侵,我说这话言重了,但是汉语的精魂已经失落得够多了。比如汉语是很讲对仗的,以痛苦对快乐,现在偏要破坏这种对仗,标新立异,叫作“痛并快乐着”,因为是公众人物用过的,大家都抢着学样。新新人类已经让汉语失落了很多,那新新新人类会不会进一步让汉语失落得更多?我很担忧。
也有人叫我“遗老遗少”,他的年纪比我还要大,所以叫我“遗少”,你们应叫我“遗老”,因为我比你们大,为什么要这样叫,因为我喜欢写文章,刚刚主持人也讲到。我喜欢舞文弄墨,是一个酸腐文人。我喜欢写点文章,玩弄点雕虫小技,文白相间,就传出去一个“遗老遗少”的恶名,而且还夹带些英文。
所以我还希望中文系也能培养出一小撮精英来。这些人文白夹杂在一起。现在文言文对各位来讲,除了中学课本里偶然几篇古文,像柳宗元的,除此之外,就很少接触古文了。那么,繁体字还认识吗?繁体字不认识引起了很大的技术问题,比如两岸三地要沟通,像《英汉大词典》出了个大陆版,要出个台湾版。马上碰到字模转化,所有的简体字要转成繁体字,要把简体字转成繁体字可麻烦了,别以为是个很简单的事情。像简体字“后来”的“后”,转成繁体字,就是“後”,但是他把“皇后”的“后”也改成这个“後”,就不对了。这就是很大的技术性困难,两岸三地,包括海外华人社区,要趋向认同和亲和,没了繁体字,很成问题,我觉得真理是与时俱进的。所以区区冒天下之大不韪,在这里提倡多识些繁体字,但不一定叫你写,平常我们要注意汉字的规范性,把简体字写正确,写好。中文是个思想模具,让你的母语支配你的思想“shape your thoughts”。
陆谷孙
浙江余姚人。1962年毕业于复旦大学外文系,1965年研究生毕业,留校任教至今。1984年至1985年曾任美国高级富布赖特学者。现为复旦大学外文系教授,上海作家协会理事。1970年起参加《新英汉词典》的编写,是主要设计者和定稿者之一。1976年起参加《英汉大词典》的筹备及编写全过程,并任该词典主编。作为一名莎士比亚专家,陆谷孙先后发表了《博能返约,杂能归粹——试论莎士比亚戏剧容量》等论文。从1989年起任中国莎士比亚研究会副会长。陆谷孙在英语教学的同时还翻译了大量外国文学作品,任上海翻译家协会理事。